“夜叉”的称谓最早来源于古印度神话,在其中是指类半神,财神俱毗罗的侍从,守护其在吉罗娑山的园林和山中的财富。据《毗湿奴往世书》所述,夜叉与罗刹同时为生主补罗底耶所生,或生于大梵天的脚掌。后来释迦牟尼创立佛教,把原先婆罗门教里的许多神化为本教所有,夜叉也被列入,成为守护正法的神,但是有时也以威势害人,因此早期夜叉又可分为两类:一类是守护正法的护法神,一类是害人的恶鬼。夜叉的形象有时被描述为美貌健壮的青年,有时又被描述为腹部下垂的侏儒,变幻无常。
夜叉的梵文音为Yaksa,意为轻捷、勇健。鸠摩罗什曰:“(夜叉)有三种:一在地,二在虚空,三天夜叉也。地夜叉但以财施,故不能飞空,天夜叉以车马施,故能飞行。”此处以神通来给夜叉分类,在民间故事中多有沿用。在汉译佛教文献中,夜叉大都以护法神的身份出现。最早出现夜叉的汉译佛教典籍是三国时支谦译《撰集百缘经》:“为诸天,龙,夜叉,揵闼婆,阿修罗,迦楼罗,紧那罗,摩睺罗伽。”此为天龙八部众,皆为护法神。在晚出的汉译佛教文献中,夜叉也以害人鬼的身份出现,并常常与罗刹共现。如《敦煌变文集新书》卷一:“罗刹夜叉恶鬼等,加被今朝受戒人。”夜叉不仅出现在佛教典籍中,也大量出现在中国文学作品中,被汉语化,成为妖魔鬼怪的代称。
夜叉传入中国后,与中国鬼神观念相结合,以食人鬼的形象出现在中国人的观念中,成为一种“中国化”的鬼,这在唐代传奇中屡见不鲜。北宋初年李昉等人所辑的小说总集《太平广记》中,与夜叉有关的记载共二十五条,其中以《夜叉》两卷最为集中,共计十四条。这些笔记小说与野史皆为唐人所作,唐代是佛教的兴盛时期,士人对佛经非常了解,因而会在自己的书中记载夜叉,将夜叉移植到中土,开枝散叶,民众中的佛教徒数量也日益增长,夜叉此时已进入民间信仰之中。《太平广记》中所记载的夜叉,是唐代民间信仰中的夜叉,已皆为作恶多端的“恶鬼”了,原有的鬼神的一些特性赋予了夜叉。在花样繁多的夜叉叙事中,人们自然而然就拿夜叉来比喻凶残丑恶的人,因此,“夜叉”便成为凶残丑恶之辈的代名词。例如《朝野佥载》:“监察御史李全交素以罗织酷虐为业,台中号为‘人头罗刹’,殿中王旭号为‘鬼面夜叉’。”在这里,夜叉成了酷吏的别称,其狰狞面目不难想见。夜叉也有性别之分,凶恶的女人被称为“母夜叉”。出自《水浒传》第二十七回《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,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》,母夜叉即孙二娘的绰号。这是我们看到的关于“母夜叉”一词的最早的汉语文献资料。
印度壁画中的夜叉多为胖巨人,憨态可掬,也有的穷凶极恶,面现忿怖之威。夜叉高大的身躯是力量的象征,有的驱策神龙,也有的张巨口幻化为宫殿,其活动环境也多在海上,常与美人鱼同时出现,可见其海洋属性。作为佛教的护法神,夜叉是难以理解的一种神异存在,从神职来看,夜叉与道教里的黄巾力士颇有几分相似之处,同为护法神,同样力大无穷,受大神的驱遣。
与印度壁画的夜叉不同,北京法海寺壁画里的夜叉(上图)已经是典型的中国风格,因夜叉在佛教故事中属于天龙八部,佛教的龙王及龙神故事传入中国,有了“四海龙王”的水神体系,夜叉也一并移植过来,作为龙王的部卒,其相貌特征为狮鼻虬髯,隐在两支红珊瑚之后,珊瑚旁还有几枚气泡升腾而起,证明夜叉身处海底的环境,这里的夜叉形象尚属平和中正一路,不算骇人,细看之下甚至还能感知其端庄安详,似与佛教壁画的整体叙事风格有关。
与此形象出入较大的是元代画家朱玉的《龙宫水府图》,画面内容表现柳毅到龙宫见龙王的场景,柳毅和龙王在龙宫门前互相施礼,画面将这一会面场景定格。值得注意的是,有一个面相凶恶的夜叉从龙宫大门奔出,长嘴似鳄,吐舌,我们似乎可以听到其吼叫。它身着绛衣,它右手持板斧,左手高举避水珠,避水珠射出白光,把附近的水驱逐开,画面上水波激荡,如云层般腾空飞走。夜叉驱逐了大水,相当于撤去了龙宫的屏障,使来自凡间的书生柳毅得以顺利通行。此处由夜叉的驱水功能来看,夜叉执掌龙宫水府的水道,兼及迎迓、拒敌等职能,在水府体系中成为不可替代的将佐,是龙王手下的得力臂助,可将其视为龙王的家臣、家将或者家丁。《龙宫水府图》中的夜叉形象,已经是民间传说改造之后的夜叉了,此后的龙宫故事里,夜叉的身影不断出现,成为龙宫叙事里不可缺少的一环,龙王出行,也必有夜叉随行,夜叉兼具护法功能,巨齿獠牙的夜叉的存在,也为龙宫故事增添了魔幻色彩。
在传世的夜叉画像中,明万历三十年刊本《天妃娘妈传》中有一帧海夜叉的特写(上图),以海夜叉为主角的单幅绘像极为罕见,此幅是鲜有的例子。画中的夜叉袒胸露腹,鬼面,肩扛令旗,赤足奔跑于波涛之上。图中所绘的夜叉无疑是传令夜叉,民间谓之“跑腿夜叉”,专司打探、传令、送信等日常杂务,是夜叉中等级较低者,实属底层皂隶。此外,《天妃娘妈传》中还有不少夜叉形象,其中还有一幅图像,夜叉是作为龙王的跟班,执掌伞盖,此处的夜叉也是龙宫中等级较低之夜叉。可见,夜叉进入龙宫叙事体系之后,又有了新的分化,进而产生了不同的等级,并不全是作为战将,亦有各类杂役及走卒,这可以看作帝国体制在神话传说上的映射作用,龙宫作为一套运转有序、自成体系的机制,内部僚属职能的分化也就成为必然,夜叉的神性也在职能分化中日渐消减,甚至堕为不起眼的小厮,看来龙宫的差事不好当。
《聊斋志异》中有一篇《夜叉国》,与前述神话中的夜叉已经相去甚远,这里的夜叉更接近于岛国土著居民的风貌,或因无名指称该族群,故而借用古已有之的夜叉称谓,说的是商人徐生的海船遇难,沦落荒岛,进而与当地野人婚配,更加出奇的是,徐与野人(母夜叉)生了两个儿子,而这两个儿子皆孔武有力,仿佛遗传了母亲的凶悍之气。后来二子随父返回大陆,成为武将,连他们的母亲也受到封诰。最后,蒲松龄以自己所欣羡的功名富贵作为煞尾,以皆大欢喜的结局为故事画上圆满的句号。这是一个鲁滨逊式的海岛漂流故事,足以说明海上商业的发达,海商已经开始成为传奇故事的主人公,海商发现了海外土著岛民,便惊以为是传说中的夜叉。海商误入夜叉国的故事,自清代开始多见于各类笔记小说,可见海商将这些故事带回了陆地,并广为流传。查光绪十二年上海同方书局石印本《详注聊斋志异图咏》,可以看到《夜叉国》一篇的配图:岛上是夜叉的世界,这些夜叉头顶有双峰,疑为古代夜插图中常见的双角的变体,每个夜叉皆是身裹兽皮,一派原始社会的风貌,徐生混杂在其间,冠带袍服皆是中原文明气象,在野人中间显得局促不安,徐生也因此在画面中占据着视觉中心位置。《聊斋》中的夜叉由神而变为野人,这其间不单单是概念的挪用,更昭示着古典神话叙事在海商时代的崩坏,海商通过航海活动发现的海外岛屿的土著部落,是对海外世界的全新认知。时至今日,我们知道,夜叉,龙宫都是不存在的,而古时囿于见知,人们却对此深信不疑,因此,在《封神演义》里,有个龙宫夜叉甚至有了名姓,叫做李艮,他是东海龙王封的巡海夜叉,其貌相是“面如蓝靛,发似朱砂,巨口獠牙,手持大斧”,因哪吒在东海边洗澡,李艮前去查看,刚一出场就被哪吒用乾坤圈给打死了。李艮算是巡海夜叉里首个有名有姓的。
除了文学作品的描摹之外,夜叉的形象还广泛见于民间艺术中,如年画、纸马、剪纸、皮影等艺术形式。近日幸得朱琺先生惠赠其早年购于腾冲的一帧龙王纸马,此帧纸马为木刻水印,线条锋利,画面中的龙王袍服,举笏,有一巨鱼为前驱。龙王身后是怒发冲冠的夜叉,头发尽上指,双眉则连成一条,眼窝深陷,口阔,腰里系着树叶,更显原始风貌。夜叉手里托举着三股叉,可看做是夜叉的标志性兵器,带有鲜明的异乡神的印迹。甚至有人望文生义,认为夜叉即“夜间执叉者”,可见钢叉和夜叉的秘密关系。这幅腾冲纸马以波浪为底,四周杂以飞堕的云朵,更增添了龙王和夜叉的神秘属性。此类纸马用于祭祀,祭祀完毕后焚烧,龙王纸马多见于船家及渔家的祭祀活动,是以纸马的画面多带有浓烈的巫风,这里凝聚着民间的淋漓元气。而在杨家埠清版年画《沈万三打鱼》中,龙王把聚宝盆赏赐给沈万三,就是由两个紫色的夜叉抬着聚宝盆浮出水面,于是沈万三富甲一方,成为民间传说中津津乐道的富翁。可见,在民间趣味的指引之下,夜叉也可纳福献瑞,成为聚宝盆的秘密托举者,夜叉的形象因明晃晃的金银元宝而显得活泼可爱,戾气全无,原本狰狞可怖的嘴脸也一扫而光。